我的梦·思·香

种之梦

黑暗，无边无尽的黑暗！你无情地把我紧紧地包围着、封闭着。所有的沉重从四面八方向我挤压过来，我不能呼吸，不能呐喊，我被黑暗吞噬着、压迫着、折磨着。我的血液已经凝固，心脏仿佛也停止了跳动，每一个细胞里流动的液体已经干涸；寂静，死一般的寂静，我的耳朵里听不到一缕春风的呼唤，听不到一丝秋虫的低鸣。孤独，深深的孤独啊，你比死亡更加可怕，你啃噬着我的灵魂，消磨着我的意志，腐蚀着我的信念。坚实的泥土紧紧地包裹着我，坚硬的沙粒磨破了我柔嫩的肌肤，嵌入我柔弱的躯体。这是什么地方？是埋葬万物的地狱吗？是宇宙深处毁灭一切的黑洞吗？

黑暗、寂静和孤独怎能使我屈服？怎能让我放弃我的生命？我要冲破这黑暗的牢笼，我要打破这无声的世界，我要让阳光照耀着我生长，我要给荒芜的自然带来生机。如果黑暗、寂静和孤独有一万年，就让我等待一万年好了,因为我的灵魂深处还珍藏着一个梦，一个万紫千红、鸟语花香的梦，一个六畜兴旺、人寿年丰的梦。

冥冥之中，仿佛远处有隆隆的雷声滚过，大地为之颤抖，黑暗开始后退，我分明听到了猛烈的风在大地上呼唤。一滴雨水慢慢地渗入了泥土，滋润着我干渴的身体，血液开始缓缓地流动，我的心跳开始加速。我知道春天来了，我要去追寻光明，我要给世界带来勃勃生机。一只蚯蚓从我的身边艰难地爬过，它那蠕动的身躯真的太美了，多像一条跳动着的鲜红动脉血管啊，多像一个舞动着的红色音符啊。泥土开始松动，黑暗已到尽头。我的身体开始膨胀，我变得力大无穷，勇猛无比，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我的生命。我把压在身上的沙粒奋力推开，我的根向下深深地扎入泥土，我的茎叶爆发出千钧之力掀翻了头上的石块。一丝微光照了进来，一缕清风吹了进来，一只昆虫落在我的头上不停地振动着翅膀，发出嗡嗡的声响。我的眼泪流了下来，我看到了光芒万丈的太阳，我看到了明亮的圆月和璀璨的星河。

太阳和月亮给了我无穷的力量，大地母亲无私奉献着甘甜的乳汁，我贪婪地呼吸着空气，我要把天地的精华收入我的体内，我要制造出神奇的蛋白质、淀粉、油脂和各种维生素。

麦子、玉米、谷子还有大豆，都闪耀着金子般的光芒，脱了壳的水稻、高粱如颗颗钻石般晶莹透亮。鲜花在田野里开放，牛羊在山坡上吃草，人们在广场上尽情的歌唱。

土之思

母亲在对家人讲起我的囧事时，总是津津乐道地把我小时候吃土的事讲给大家听。说那时也就一岁多，在生产队里干活，把我放到地头上，刚种了一趟豆子，回来就看我满嘴是泥，还吧唧吧唧，吃得怪香哩。母亲边呵呵地笑边像个孩子似的比划着，家人也就都看着我笑。妻子半嘲半讽地说，怪不得长得这么土里土气，原来是吃土长大的啊！

祖母也曾不止一次讲过吃土的事，说是民国三十一年，天下大旱，颗粒无收，人们饿得吃树皮，甚至吃人，什么吃的也没有了就只有吃土了。我问祖母吃过土吗，祖母只是冲着我笑，然后说，现在有了自己的土地，还有什么不欢喜呢。

父亲喜欢土，他总是把土地翻过来翻过去，侍弄得平平整整，种上玉米、大豆、小麦和水稻；母亲也喜欢土，她总是把土坷垃敲得碎碎的，把粪肥上得足足的，种上豆角、黄瓜、茄子和辣椒；姐姐也喜欢土，她总是在小院的角角落落种上月季、芍药、鸡冠花和凤仙花；我也喜欢土，总是和小伙伴们捏泥塑、摔泥巴。

我们小的时候，住的土房子，睡的土炕，穿的都是或黑或灰土一样补丁摞补丁的衣裤。小孩子们成天在土里地里玩耍打闹，一层的黑泥疙疤贴在身上，只有等到夏天才能跳进水里洗个干净。大人们夏天里干活喜欢敞开怀光脊背，晒得也都黝黑黝黑的。记得父亲有一件黑灰色的粗布褂子，夏天穿在外面，冬天穿在里面，一年四季就没离过身。春天我看见过父亲穿着这件衣服从家里往地里担粪肥的艰辛，秋天我看见过父亲穿着这件衣服从地里往家担玉米、大豆和高粱的喜悦。母亲在洗这件衣服的时候，我总能看到浑浊的水从拧衣服的手指间流淌出来。也不知道这件衣服浸透了父亲多少汗水，多少辛劳，尽管洗了很多次，缝补过很多回，最后都有些发白变薄了，父亲还是一直穿在身上，一直到去世也没换一件新的衬衣。

小时候我们都特别的淘气，上山下山，爬树跳沟，手上腿上经常划一道口子，磕一块肉皮，看着鲜血直流我们也不害怕，抓一把干土撒到伤口上面，一会儿血就不出了，过后连伤口都见不到的。有一次我们村的一个人在山上放牛，被一窝草蜂给蛰了，整个脸肿得不成样子，医生也没什么好办法，最后还是用黄泥抹到脸上才慢慢变好的。

儿子出生的时候，母亲给做了一个沙土布袋。把沙土在火炉上加热，去潮，把土里的小虫子、微生物烫死，然后不冷不热的时候装进布袋里，再把儿子白嫩如藕的小腿顺进去，放出两支小胳膊，在腋下一扎，放到床上，拉尿都不用管，任其蹬踏，不哭不闹。一晃儿，儿子已经上大三了，穿着新潮，思想超前，他总是笑话我土，不仅穿着土气，说话也土气，思想更是落后。去年过年上坟的时候，家家祭祖，户户烧纸。儿子问，怎么多出了这么多坟？我说，人都是从泥土中来，终归要回到泥土中去。这里埋着你的曾祖父、祖父，我们的人生归宿都是这黄土之下。人的本色最终仍是泥土的颜色。儿子沉默不语，似有所思。

谷之香

母亲腌制的酱可以吃了。还没走到酱缸边，浓浓的酱香气便扑鼻而来。母亲小心地掀去罩在上面的窗纱，用一种木制的长勺上下轻轻地搅动，暗红色的大酱涌动起来，香气更加浓郁，让人食欲大增。母亲说，她的酱放的黄豆多，开春天气好，没被雨水淋到，发酵得也好，肯定好吃。这，我是深信不疑的。父亲在世的时候特别喜欢用黄瓜、大葱、干豆腐蘸酱吃，小酒喝得也吱吱有声。

母亲在煮饭的时候，总是要把米、豆之类熬得烂烂的，稠稠的，米的香气弥漫整个厨房。母亲说这样不仅把粮食的营养全部熬出来了，而且也好消化，有利健康。每次家人生病食欲不振的时候，母亲便熬上一碗小米粥，黏黏稠稠，金黄金黄，母亲说什么补品也没有小米粥有营养。在我最初的记忆里，便是母亲熬饭的香气和各种美食调动着我的肠胃，滋养着我的生命。

花香可以引来蜜蜂蝴蝶等昆虫采蜜授粉，让田野风光更加绚丽；药香可以让那些被病痛折磨的人心生希望，鼓起活下去的勇气；而经过精心酿制的五谷杂粮所散发出来的各种酒香、醋香、酱香、油香等香气便混合成了人世间的万家灯火、千姿百态和生生不息。可以说没有酒香、醋香、油香这些香气，就不会有墨香、书香，就不会出现文字，就不会有诸子百家，就不会有唐诗宋词，就不会有《牡丹亭》、《西厢记》、《金瓶梅》和《红楼梦》这样的文学巨著。

一方水土养一方人。我曾到过全国很多地方旅游，不同地域的方言、饮食、生活习惯等各有特色，就连性格也不尽相同，东北人的粗犷开朗，山东人的诚实质朴，四川人的勤劳勇敢，江浙人的精明儒雅等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。但是无论天南海北的哪个城市，无论哪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都能吃到当地特色的美食，都能闻到浓郁的酒香、油香、米香。那些寄情山水者，那些引车卖浆者，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健康快乐的表情。

儿子曾经问过我，世界上最值得珍惜的是什么？我不假思索地告诉他，是饱满的麦粒、低垂的稻谷、金色的玉米和大豆。因为那是日月的精华，天地的馈赠，生命的所在。